一袭长发
 


                                                    作者:佚名

  那是4月,雨后放晴的日子。我坐了几个小时的慢车后,在鄂北丛山柳镇小站下车,又徒步去镇中学报到。近10里的山路,映山红燃烧着山野。校长老曹在离校老远的桥头迎接我。在他从我手中接过行李那刻起,我就认定这是个热心而又厚道的山里汉子。后来,我才晓得,老曹不老,不过38岁,老相。
  “这是林老师,我们都爱叫她卉儿!”老曹温和地介绍他一旁的披肩长发的女子。
  长发女子浅浅一笑,满脸的羞怯:“也叫我卉儿吧,初一的语文老师。”言毕,硬是从老曹手中抢过我的包袱。
  这是一个清纯不俗又有几分山妹子质朴如小白杨一样的女子。
  柳镇是个老镇,蹲在山窝,因镇里古柳过百株而得名。镇中学不大,师生员工不过三百。
  在老曹的张罗下,老师们给我挤让出一间宿舍。木桌,小板凳,床铺,都拾掇得洁洁净净。令人亲切和精神的是临窗的木桌上瓶插了几枝绽开的映山红。老曹说,你是咱柳镇中学第一个来实习的师专生,这儿收拾得还可以吧,咱们的卉儿可是心灵手巧的。
  老曹非让我休整三日不可。登台试讲那天,老曹把老师们都召了来,事后才知道学校因之放了其他班级一天假。我有些腿发软地上了台,未开口,额上就冒了一层汗。老曹的眼光探视了我一下,微笑着;他右首长发如云的女子同老曹一样的神色。我心里陡地一热,有了讲好这堂观摩课的力量。渐渐,我进入了状态。教室里的气氛活泼起来。课文是《范进中举》。
  下课时,老曹站起来鼓掌,卉儿向着我灿烂一笑,我感到那笑是甜美的。
  “我说过,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老曹攥紧我的手,扭头对卉儿说,“以后多来听听!”
  以后,我上语文课时,卉儿就像学生一样认真地且听且记。一次课休,她来到我面前,小心地问:“我提个意见行吗?”我想笑,看定她的大眼睛点头。哦——因为我的随意,误读了一个多音字。我得意的脸不由得红了,心里却认为卉儿真是心细、专注的老师。
  卉儿也邀我听听她的课,于是,我也学生一样地坐进了她的教室。课后我给她提了些意见,她一一记在备课本的小结栏里,抿了抿嘴说:“经你指点,我还真明白了不少。”这天的天擦黑,我在宿舍改作文,有人轻叩了几下门,是卉儿。她手里捧着一束映山红:“那花该换了。”朝那花瓶呶嘴儿。换好映山红,卉儿看我一眼说:“你还这么忙。”便走了。我从小窗里一直看到那袭长发浸在夜色里。再看那鲜活的映山红蓓蕾,我感到了一屋子的温馨,一种甜柔的气息水一样地沐浴着我。
  夕阳时分,我喜欢一人去溪畔散散步,看着水潭中倒映的摇曳的柳丝,蓦地联想到它就是卉儿的一袭长发,粼粼的波光是她闪烁的大眼了。这样想下去心里头就有股暖流一涌。一天晚饭后,碰上迎面而来的卉儿。她穿了件淡绿色的裙,亭亭如溪里的翠竹,一袭长发黑瀑泻下:“以前,我也常到溪边走走的。”
  于是,5月的黄昏,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随一女子散步。我说了不少的话,卉儿欢快地笑,不时惊起沙滩竹丛里的鸟儿。交谈中,我知道了卉儿是土生土长的柳镇人,老曹的学生;高考落榜后,老曹跑到县教委游说,点名把她要到了学校……
  绿肥红瘦。天气转热了。
  一日,卉儿突然有些忧郁地说:“还有一个星期你就得回城了吧!”我一惊,扳着指头一算,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
  “卉儿是少见的山里妹子。我是看着她长到20岁的。”老曹为我写完实习鉴定后自言自语,接着莫名地“唉”了声。这一声叹息,弄得我心里沉甸甸的。
  “这儿需要你这样的人,分配时你能来就好了!”老曹看了我一眼。
  这是我早就怕他问的话,忙埋下头,无语。老曹明白了些什么,就言及其他事了。
  翌日午,老曹主持,老师们凑钱为我饯行。猜拳声中,我努力寻找那一肩的长发。老曹与我碰杯,耳语:“卉儿病了!”我欲问句啥病时,老曹走开了。这酒从午直喝到天昏地暗。我喝得泪流满面。
  老曹搀着我回到宿舍。至门口,他拔腿就走了。我踉跄一步撞进了宿舍,恍惚中,一长发女子从木桌旁站了起来,是卉儿。
  “山里的黄酒是有后劲的!”一声柔柔的怨,一杯泡开的茶就放在我的面前,而那袭长发便顺势遮住了我的视线,暗香浮溢。我满眼所见的,是一条飘荡的墨亮的河。在她为映山红换完水时,我有些冲动地握住了那双纤巧的手儿。这双温润柔绵的手儿抖颤了一下,就羊羔样的由我握着,那枚瓜子脸儿上便开了两朵映山红。她说:“明日这个时候,你该在城里了,这花就只有孤独了!”我没有回答,却有点粗莽地吻了下那妍润的唇儿。没有刻意的反抗,却呢喃细语:“你,毕业后能来这儿吗?”盈盈的双眼饱含着期待。挤进城里,做城里人是我求学时就有的强烈心愿。我有些茫然地摇摇头。突然,泪水夺眶而出的她挣脱我的手,转身夺门而走了。
  第二天清晨,老曹送我到柳镇小站,一路无语。至月台,他把一封信交给我:“回城再看吧。哦——本来卉儿也来的,可她病了!”我一颤。汽笛响声中,蓦地发现远方有个熟悉的影子……
  待回到城里,我打开了那封信,是卉儿的,里面装了20根纤长的整齐的秀发,一页纸上写了几行话——我知道你是不属于柳镇的,可我又去痴心什么?又去梦想什么……以下的便模糊不清,那该是长发女子的清泪了。
  数月后,我毕业分配来到了汽车城十堰市,我在惶惶然中,百倍小心地给老曹写了封信,将我几年师范的教材寄给了卉儿。我是同一天收到老曹和卉儿信的。老曹在信里忏悔,说他一手制造了一个悲剧,可他又说学校太需要人了,山里的孩子太需要老师了;他想通过卉儿留住那个年轻人,“可我失败了!”
  卉儿的信,令我不忍卒读: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从这一年始,每逢新年,我都会收到来自远方的一张自制的、精美的贺卡,除了1995年,那一年,四十几岁的校长老曹倒在讲台上没再起来。同时,我又从另一个老师的信中得知,一生未娶的老曹深深地爱着他的学生卉儿,平时谁也未发觉,只是在整理他的遗物时,从他的日记中发现的。据说,因为这事儿,县上追认他为优秀教师的事儿也泡了汤,说老曹的思想意识上有问题。卉儿不服,跑了几次县上未果。
  去年的冬天很冷,我再次收到卉儿的贺卡,卡面是放大的彩照,我认得出是柳镇中学的全景,那幢新盖的教学楼格外地夺目。开始厌倦都市生活的我热泪盈眶,朦胧中,一袭长发的女子,双手捧着一束火红的映山红款款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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