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木瑾喻军
我到现在都不太清楚,我和阿鲁之间到底有没有发生过爱情。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没有爱上过别人……
我是三年前听到蔡琴的歌的。是在酒吧里,第一次听的就是那首《那些事那些人》。听到她沙哑的声音,我的心颤抖了。很久都没这样的感觉了,真的。我立刻想起了我那些纯真年代里的记忆,想起了阿鲁。当我想到和阿鲁再也无法回到从前那些关于火红青春的日子时,我哭了。
我现在一个人生活在这座城市,收入还不错,只是在黄昏当我混杂在下班的人流中,看着周围暮色里那一张张生疏的面孔时,才会突然意识到自己几年以来其实一直奔波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中。
阿鲁和我是笔友。开始和阿鲁通信的时候,我还在南方一座城市念高一。阿鲁和我同年级,在几千里之遥的西北边城。那个时候,我们谈得最多的是彼此的校园生活,当然也包括了所有那个年纪少年人的为赋新词强说愁,以及一些漫无边际的狂想。
现在回忆起来,那个时候不带任何色彩的交往,纯真得像是一张白纸。一年多以后,当我第一次从相片上看见阿鲁的时候,心里怦然一动。只是没过多久,就面临毕业考试了。毕业前夕的那段时间,每个人的身心都投入到了这最后一搏当中,我在这种氛围里,也丝毫不敢松懈。写给阿鲁的信渐渐少了起来,然而阿鲁的信依然像以往一样一封封传递到我的手上。
阿鲁给我寄来参考书,还鼓励我:“我们一起努力吧,我相信你一定行!”那些振奋人心的话,使我不敢有丝毫倦怠。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只有冲过这最后一关,才对得起阿鲁的一份关爱。走出高考考场,虽然还有一丝沉重和忧虑,但我只想把这份考完试后的轻松以及快乐告诉阿鲁。
在给阿鲁的信才发出几天的时间,我竟意外又收到了阿鲁的信。这回,阿鲁的信让我大为吃惊,他说,其实,从三月份以来,他一直在生病,耽误了许多课程。他知道自己今年肯定没有什么希望了,他说我一定行,他一直在为我祈祷。我读着信,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然后,我从柜子里拿出阿鲁写来的那一摞信,一一展开,仔细阅读。希望能从中找到阿鲁那激励的话语背后所隐藏的伤痛,反复看了许多遍。我都没有找到一丝一毫的痕迹,阿鲁掩饰得实在是太好了。在那年七月的午后,我自责了许久,我觉得自己忽略了他,对不起他。
后来我就上了大学,在北京。我进入大学之后的第一封信就是写给阿鲁的。我常常给他写信,在每一封给阿鲁的信中,我都在用各种方式鼓励着阿鲁。阿鲁在西北边城那补习的生活,让我觉得揪心。在我的心里,我一直觉得阿鲁是优秀的,如果没有那一场病,我想阿鲁肯定能考上心中理想的学府。
第二年高考,阿鲁考上了他们的省会城市兰州的一所中专,我有点失落,但还是写信祝贺了他。阿鲁入学的第一封来信里,用热情洋溢的语言给我描述了他所在的学校,以及对未来生活的信念。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从阿鲁那不留一丝痕迹的字里行间中,感觉到了他的那一份失意,和我的感觉是一样的,只不过谁也没有点破。
大二暑假那次敦煌之行,兰州是一个必经的城市,也终于促成了我和阿鲁的唯一一次见面。只有我自己知道,和同学这次去旅行,只是一个借口,我只是想去见阿鲁。阿鲁给我回信的时候,说他一定会去车站接我。信末,阿鲁又写了一段话,他说有一天晚上梦见我了。看着这句话,我脸红了,从来没有一个男孩子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在收到阿鲁来信的那天晚上,我开始回顾自己与阿鲁这几年来的心路历程,才突然发现,几年以来心中唯一能够让我记挂的一个男孩,竟然就是阿鲁,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
在火车上,我就开始想象相逢时的那一瞬间。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阿鲁几年以前的样子,我觉得自己有许多许多的话要告诉阿鲁,我相信阿鲁也是一样的。在列车快到站的时候,我对着镜子,反复照了又照,甚至连呼吸的神态都练习了几遍。
透过车窗,看见伫立在站台上的阿鲁时,如果不是事先说好各自穿的衣服是什么样的,也许,单凭相片我已无法认出阿鲁了。眼前的阿鲁成熟而挺拔,然而,面对阿鲁的时候,我心中许多想说的话突然变得无影无踪。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我甚至有一种感觉,眼前的这个人,就像街上任何一个素昧平生的行人,只有那一份腼腆的样子,才让我确信,他真的是阿鲁。
在公交车上,我们显得极为尴尬,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我在心里暗自埋怨自己,觉得这次来见阿鲁有点太唐突了。一路上,我们没说几句话。我没有住到阿鲁专门为我找的女生宿舍,而执意要住到同学家里。阿鲁也没有勉强,在门口告别的时候,望着阿鲁的背影,我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我开始后悔这次见面,我发现过去所有双方相互想像的空间,在相逢的一刹那,已经变得荡然无存了。面对这种未曾想到的变化,我有点茫然。我突然觉得和阿鲁所有的交流似乎都只局限于信笺上。
本来,我是可以为了这次与阿鲁的见面在兰州多逗留几天,再与同学去敦煌。但是面对阿鲁时的那份无言,使我改变了初衷。然而,在站台上,当阿鲁提着一大网兜白兰瓜来送我时,我却惊奇地发现这即将离别的时候我们所讲的话比两天以来的总和还多。
列车到站的时间越近,我们的话反而越多。我开始希望列车晚点,但是我知道,如果阿鲁挽留我,我一定会留下来的,但是,他没有。列车到站的时候,我们依然伫立在站台上。那一瞬间,阿鲁的表情让我觉得,他其实是在乎我的,可是他什么都不说。
当我不得不上车的时候,透过车窗向阿鲁挥别,我看到阿鲁的手里还提着特意送给我的白兰瓜。好久以前,阿鲁就对我说过这里的白兰瓜味道很好。看着阿鲁,我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但是没有笑出来。
阿鲁只是站在原地一语不发地看着我,列车缓缓启动了,我向阿鲁挥手。阿鲁往前急切地迈步时,列车已越来越快地滑出了兰州站。我听到阿鲁的声音,透过轰鸣的汽笛声从风中传来:白———兰———瓜。
这是我和阿鲁唯一的一次见面。这次的见面,使我在多年以后的今天回忆起来还是不止一次地感到,那个八月,像是把我们的故事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回到北京,我给阿鲁去的第一封信流露了当时那种欲走还留的心情,但是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有一种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平静。我觉得未见阿鲁之前所产生的那种情感驿动,以及见到阿鲁之后的各种情绪,都演绎得过于戏剧化,仿佛不是真的。我宁愿让我们的故事就那样在信笺上自然延伸下去。
我毕业的时候,阿鲁在他们的那个边陲小城工作已经一年了。我最后一次收到阿鲁来信的时候,他对我说,其实,几年以前当我考上这所北京著名的大学时,他就感觉到我们之间的距离在慢慢拉开。他说每一次听我讲述丰富的大学生活,都觉得压力实在太大,而心中那些对我的思念和牵挂,更是形成了一种无形的自卑,压迫着他,彼此仿佛已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我拿着阿鲁的信,想起几年前那个高考后的黄昏。阿鲁的这封信,让我觉得自己在无形当中,再一次忽略了他,拿着信我哭了。
我被分在了离上海不远的这座城市。在现实的面前,我觉得和阿鲁已经是缘尽了,然而,我仍然无法掩饰自己的失落。离开北京的时候,我烧掉了阿鲁几年以来所有的来信,以后就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
我在这座城市中一直过着很平淡的独居生活,也爱过,但没有结局。在纷繁、浮躁的城市中游荡,我感觉自己生活的激情在一点一点消磨。在无所归依的生活中,昔日的一切,在记忆之河的漂洗之下,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阿鲁,忘记了那张憨实的脸孔。谁能想到,只是一首情歌,便寻回了所有的记忆。
我最近常常在想,如果当初我们不见面,或者是在临别那一刻我留下来,也许我们的故事会改写。都说人生如戏,但人生毕竟不是戏,所有的一切都无法重演……说到这,木瑾的声音低了下去。在酒廊昏暗的光中,我看到有眼泪涌出她的眼眶。
然后她对我说,我到现在都不太清楚,我和阿鲁之间到底有没有发生过爱情。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没有爱上过别人。我不敢说我是为了阿鲁,然而我的确从来没有忘记过他。只是,我们已经九年没有联络了……木瑾的声音充满着无尽的遗憾。我问她,你说你和阿鲁还会见面吗?木瑾伤感地摇了摇头,实在是太渺茫了。我忍不住对她说,太遗憾了。当时,木瑾把声音扬了一下,淡淡地一笑说,也没什么遗憾的,人潮汹涌的世间又岂止是我和阿鲁有这样的际遇呢?我无言以对,但我看得出来木瑾是在掩饰自己的感伤。
从西街酒廊里出来,天色已经有些昏暗。城市霓虹闪烁,人群行色匆忙。我忽然有一种感觉:能够在忙碌中停留下来安静地听听情歌,想想情歌牵引的一些回忆,在这座巨大而冰冷的城市中早已是一种奢侈,但不表示城市当中的男人和女人已经淡漠了昔日的一切。就像木瑾,她和阿鲁的故事反而在回忆里愈发显得生动而刻骨。
木瑾在街头向我挥手准备告别时,一个女人的歌声突然从前方音像店里传出来,正是令木瑾倍感伤情的那首歌:推开记忆的门/我在心里看见了远去的人/是他和她曾陪我走过/生命里那淡淡早晨/推开记忆的门/身后往事一幕幕似幻似真/有悲有喜有爱有恨/酸酸甜甜消磨了青春……木瑾说再见的手慢慢放了下来,我看见她在歌声中缓缓地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向街的另外一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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